菲利克斯·冯·福克斯
作者:言若      更新:2025-12-21 12:02      字数:5604
  回到家后,我给卢恩写了一封信,讲述自己在慕尼黑的化妆师工作,讲述与爱娃的交流,与伊丽莎白和尤尔根的数学讨论,以及在剧院里和菲利克斯的相遇。信中我向卢恩打探冯·福克斯家族的背景。
  半个多月后我收到了卢恩的回信。信封淡蓝色,印着小巧的家族徽记,卢恩在自己的名字旁边画了一个小小的新月。
  “亲爱的露娜,
  收到信的时候我正在书房里看海因里希·海涅的诗集,看到《Die Lorelei》的那一刻,我第一反应是你的沙金色小狐狸,她现在应该陪你在慕尼黑。
  你讲述的慕尼黑的生活很有趣,有尤尔根和伊丽莎白这样的学术伙伴,也有爱娃·布劳恩这种可爱的女孩,我一边读,一边想象着你在慕尼黑的阳光下,与那些聪明的头脑交锋,尤尔根的跳跃性就像不收敛的级数,而伊丽莎白总能用严谨的ε-δ语言把他拉回收敛域。我真希望当时能和你们一起在草坪上看那只七星瓢虫,按照你的描述,我大概会忍不住想用概率模型描述它的斑点分布。
  柏林暑期课程很沉闷,教授们大多去度假了,留下的都是照本宣科的助教。图书馆空荡荡的,我最常坐的靠窗位置被一只总来晒太阳的肥猫占据了!没有你在旁边一起皱眉思考,黑森林蛋糕都少了一半甜味。我甚至开始提前研究秋季的课表,盘算着哪些我们可以一起旁听。
  好了,诉说思念完毕。现在,回答你最关心的问题:关于菲利克斯·冯·福克斯。
  我知道这个姓氏,但我的家族和冯·福克斯家族交集并不多。我把我知道的全部告诉你。
  冯·福克斯家族是老派容克贵族,但很早就转向了实业,在柏林和鲁尔工业区经营着几家机械厂,主要生产精密零件,与克虏伯公司有长期合作,财富相当可观。他的父亲老冯·福克斯先生是个典型的实业家,在贵族圈里以“能把任何哲学辩论转化为成本计算”而闻名。菲利克斯应该是这一代的次子,长子继承家业,次子通常被允许有更多自由,但也承担着维护家族人脉和声誉的责任。
  菲利克斯在容克贵族中应该算是有点特别的,不是惹是生非的叛逆,而是对特定轨道的不自觉偏离,他不参加那些浮夸的狩猎派对,也不像有些纨绔子弟那样沉迷赌马或追逐女演员。他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图书馆或哲学系的讨论室里。有人形容他“活在书本构成的乌托邦里”。
  我的一位表姐在柏林大学读文学,去年在哲学系的讲座上见过菲利克斯,她这样形容他:“冯?福克斯家的次子像是从浪漫主义小说里走出来的贵族公子,只不过他迷恋的不是骑士传奇,而是康德和尼采。他在沙龙上谈论物自体'时的眼神,虔诚得像是中世纪修士在祷告。”
  所以,露娜,如果你问我他是什么样的人,在我看来,他是个生活在机械齿轮与哲学范畴交界处的贵族公子。家族给了他优渥的条件和严格的训练,但他的心思显然更倾向于形而上学而非机械力学。他欣赏那些他认为“不受世俗污染”的事物:古典音乐、抽象数学、纯粹的哲学思辨….以及,我猜,像你这样沉浸于逻辑世界的女孩。
  无论如何,我很高兴你在慕尼黑有了新的交流对象。另外,露娜,你八月末回柏林,我每天都在倒数,我们很快又能见面了,我这里存着至少叁本你一定会感兴趣的数学笔记,还有新开的甜品店,据说他们的黑森林蛋糕配方来自巴登-符腾堡州的一位老糕点师,到时候,我们一起去吃糕点,你一定要把所有的故事讲给我听,每个细节!
  永远想念你的,
  卢恩
  附:母亲最近限制了我的零花钱,因为我上个月在服饰上的开销“超出了淑女应有的节俭”。所以如果你在慕尼黑看到有什么特别的小饰品,价格适中又别致的,请告诉我。我可以从下个月的预算中提前规划。”
  我将信纸平整地对折,放回信封。
  “纯粹”。这个词在卢恩的信中出现。菲利克斯将这个概念投射到我身上,一个沉浸在数学世界的少女,在谈论尼采时冷静分析,并且对国家剧院那些粗糙政治解读疏离。
  这种评价建立在他所看到的剖面上,就像人们只看到月亮被照亮的那一面。他构建了一个符合他审美框架的露娜——干净、理性、不受世俗污染。
  这是有效的社交面具。我无需纠正这个认知,只需维持这个剖面的清晰度。
  周日早晨,我与尤尔根和伊丽莎白在慕尼黑大学图书馆后的长椅见面。我们继续讨论模形式与素数分布之间的桥梁问题,尤尔根提出了一个用代数几何中的“簇”来重构某些数论函数的设想,虽然跳跃,但伊丽莎白及时指出了其中几个需要严格化的环节。阳光很好,远处传来手风琴的声音。
  “所以说,如果我们考虑这个代数簇在特定素数p处的约化,”伊丽莎白用铅笔在笔记本上画着示意图,“那么对应的L-函数的局部因子……”
  “就与zeta函数的零点分布产生了联系!”尤尔根兴奋地接过话头,但随即皱眉,“可是怎么证明这种联系不是偶然的?我们需要一个函子性的对应……”
  我听着他们的讨论,脑海中同时构建着两个模型:一个是数学的,关于代数簇与L-函数的深层结构;另一个是社交的,关于下午与菲利克斯的会面需要达成的目标。两者都需要清晰的逻辑和适当的策略。
  我们花了两个小时讨论,直到正午阳光将树荫逼退到脚边。
  “我要去打工了。”伊丽莎白看了眼怀表,“下午在我父亲所在的报社有一份校对兼职。”
  尤尔根伸了个懒腰:“我也该回去继续写项目报告了。导师下周叁要检查进度。”他看向我,“露娜,下周还见面吗?我可能找到了那篇关于筛法与圆法结合的意大利语论文,但需要时间翻译……”
  “可以。我周日都有空。”
  走到住处楼下时,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门前。
  菲利克斯·冯·福克斯。
  听到脚步声,他抬起头,脸上立刻露出笑容:“露娜!”
  “菲利克斯。”我走近,“我们约的是下午。”
  “我知道,我知道。”他局促得笑了笑,有些不好意思地合上书,“抱歉,我提前结束了上午的安排,去了图书馆,今天读到海德格尔的《存在与时间》时,有一段关于‘被抛入世’的论述,让我突然想到我们上周的对话……”他顿了顿,“我是不是太冒昧了?”
  他说话时手指轻轻摩挲着书的封面,那是海德格尔着作的初版,装帧精美。
  我观察着他的表情,真诚的歉意混合着一丝期待。这不是精心策划的“突袭”,而是 一时兴起的表现,通常与“单纯”“不擅社交算计”相关联。
  “我刚和朋友见面回来。”我说,“你等很久了吗?”
  “不到半小时。这棵树荫很舒服,而且,”他指了指我公寓的窗户,“我猜那是你的房间?窗台上放着一个小狐狸玩偶。”
  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。确实,我今天出门前把Lorelei放在了窗台上“晒太阳”,这是我从柏林回来后新养成的习惯。
  “她叫Lorelei。”
  “莱茵河的女妖。”菲利克斯轻声说,“用歌声诱惑船夫的传说。但你看她的样子……更像是在守护。”
  这个解读让我停顿了一瞬。大多数人将Lorelei视为诱惑者或歌者,但“守护”……这是一个新的映射。
  “要上来吗?”我问,“外面热。”
  “可以吗?不会打扰你?”
  “不会。”我取出钥匙打开门,“请进。”
  菲利克斯的目光迅速扫过客厅,扫过沙发上的书籍片刻,然后礼貌地移开。
  “请坐,要喝点什么吗?只有水和速溶咖啡。”
  “水就好,谢谢。”
  我倒了两杯水,将其中一杯递给他。他在沙发上坐下,将海德格尔的书小心放下。
  “所以,”我端起自己的水杯,“海德格尔让你想到了我们的对话?”
  “是的。”他身体微微前倾,双手握住玻璃杯,“‘如果我们把‘过去’理解为已经确定的存在者,那么过去的‘可知性’似乎是自明的。但海德格尔强调,此在的存在方式是对其存在的理解,而理解总是面向未来的筹划。那么,‘过去’究竟是以何种方式‘可知’?是作为静态的档案,还是作为被当前理解重新编织的叙事?”
  从一个具体命题出发,迅速关联到理论框架,并提出精确的问题。
  “从数学的角度看,‘过去’是一个已收敛的序列。”我说,“每一项都确定,无穷多项的和可能收敛到一个确定的值。我们可以分析它的性质——是否单调、是否有界、收敛速度如何。但分析行为本身发生在‘现在’,使用‘现在’的工具和视角。所以‘可知’总是一种重建。”
  这种对话很舒适。不需要解释基本概念,不需要简化论点。
  “你上周说,”菲利克斯轻声开口,“你转学到柏林是因为校园霸凌。”
  他选择了一个具体的事例,将抽象讨论落地。
  “我不太合群,有些人看不惯。后来发生了一些冲突,转学是当时的最优解。”
  我刻意省略了母亲、科赫、琳达的细节,只留下一个模糊的、符合“纯洁受害者”叙事的轮廓。菲利克斯果然露出了理解和心疼的表情。
  “我很抱歉。”他轻声说,“但你能坚持自己的道路,这很了不起。数学……它就像一座远离喧嚣的城堡,对吗?在那里,一切都有确定的规则,纯粹的真理。”
  “可以这么说。”我点头,“过去可知而不可控。但数学允许我们在思维中构建可控的系统。”
  “过去可知而不可控……”菲利克斯重复着这句话,眼神飘向窗外,“你说得对。我们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,但至少可以理解它,或者……在理解的基础上,选择如何面对。”
  他沉默了几秒,然后转向我,语气变得轻柔:“你知道吗,露娜,我第一次在剧院见到你时,就觉得你身上有一种……非常干净的气质。不是幼稚的单纯,而是专注带来的纯粹。你坐在那里,周围是那些嘈杂扭曲的议论,但你却在看数学文献,好像那些声音与你无关,根本穿不透你的世界。”
  我没有接话,只是安静地看着他。我知道这是他眼中的我——一个他愿意相信的剖面。
  “这让我想起我小时候。”菲利克斯继续说,声音里带着一丝怀念,“我家的宅子里有个很大的藏书室,父亲收藏了很多工程技术手册、企业财报,但也有不少哲学和文学典籍——那是祖父留下的。父亲从不碰那些,他说‘思想不能造出机器’。”
  “但你会去。”
  “是的。”他微笑,“我大概……十岁?或者十一岁?那时候我刚开始学拉丁文,偶然在藏书室最里面的架子上找到一本破旧的《沉思录》,马可·奥勒留的。我读不懂拉丁文原文,但旁边有德文注释。我被里面那种冷静的、自我审视的语调迷住了。后来我又找到了柏拉图、亚里士多德……再后来,是康德。”
  他的眼神亮起来,那是谈及热爱之事时才有的光彩。
  “父亲希望我学机械工程。他从小带我参观工厂,让我接触齿轮、轴承、传动装置。我其实学得不差——那些机械原理本身也有一种几何的美感。但当我读到康德的《纯粹理性批判》,读到他对时空、因果、自由意志的剖析时……我觉得那才是真正触及世界本质的东西。机械是‘如何运转’,但哲学是‘为何存在’。”
  “你和父亲争论过。”我说。
  “很多次。他说哲学不能喂饱工人,不能造出武器,不能让家族企业壮大。我说思想的价值不在于它能生产什么,而在于它照亮什么。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。”
  “但你还是选择了哲学系。”
  “因为一次‘作弊’。”他眨眨眼,“我十六岁那年,偷偷拿了父亲的家族徽章——那种可以进入柏林大学图书馆珍藏区的通行证。我假装是父亲派来查资料的,在珍藏区泡了整整一个暑假。那里有黑格尔的手稿笔记,有谢林的演讲速记,还有当代一些年轻哲学家的未出版论文。我如饥似渴地读,做了好几本笔记。”
  他停顿了一下,声音压低,仿佛在分享一个秘密。
  “就是在那时,我读到了一篇关于数学基础危机的讨论文章——不是数学家的,而是一位哲学系教授写的。他从弗雷格、罗素一直谈到哥德尔,说数学的确定性危机其实反映了人类理性自身的界限。那篇文章像一把钥匙,突然让我明白:哲学和数学不是在两条平行路上奔跑,它们在山顶相遇。”
  “所以你用这个理由说服了你父亲。”
  “不完全。”菲利克斯摇头,“我和他长谈了一次。我告诉他,哲学训练的逻辑严谨性、概念分析能力,对处理复杂问题,包括企业决策,同样有价值。我还说,冯·福克斯家族已经有哥哥继承实业,不妨让次子去探索一些‘不实用但可能照亮未来’的领域。他沉默了很久,最后说……‘随便你,但别指望我给你铺路’。”
  “你现在满意吗?”
  “满意。柏林大学哲学系很好,教授们思想开放,同学们也充满热情。虽然我父亲还是偶尔会抱怨,但至少他不再试图强行扭转我的方向。而且……”
  他看向我,微笑。
  “而且我遇到了能理解这种选择的人。比如你,露娜。你对哲学的态度很特别——不是狂热信仰,也不是冷漠轻视,而是把它当作一种工具,用来检验数学的根基。这很理性,也很……美。”
  我没有回应这份赞美。
  “你刚才提到柏林大学图书馆的珍藏区。那里有数学相关的稀有文献吗?比如十九世纪数论学家的手稿?”
  菲利克斯立刻明白了我的意图。“有的。我记得有高斯和狄利克雷的一些信件,黎曼的《论几何基础》的早期版本……你需要查什么?我可以帮你申请阅览许可。”
  “暂时不需要具体文献。”我说,“但如果你有机会,可以留意一下关于模形式和椭圆曲线的前沿研究,尤其是哥廷根和柏林学派之外的思路。”
  “我会的。另外,如果你需要接触理工科的教授——数学、物理、甚至工程系——我也可以帮忙引荐。冯·福克斯家和不少教授有交情,虽然主要是通过捐赠和设备合作。”
  “谢谢。”
  通过菲利克斯,我可以接入一个不同于菲舍尔沙龙、更偏向实业的网络。这些资源在未来的研究中可能至关重要。
  我们又聊了一会儿康德对“先天综合判断”的处理与数学公理体系的关联,直到窗外的阳光开始西斜。菲利克斯起身告辞。
  “下周日你还在慕尼黑吗?”他在门口问。
  “在。”
  “那我们继续讨论?或许可以读读维特根斯坦的《逻辑哲学论》,1921年出版在《自然科学年鉴》,他用的几乎是数学证明的结构。”
  “可以。”